风筝飘带

王蒙王蒙,1934生于北平。上中学时参加中共领导的城市地下工作。1950年从事青年团的区委会工作。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由此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调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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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蒙

王蒙
    王蒙,1934生于北平。上中学时参加中共领导的城市地下工作。1950年从事青年团的区委会工作。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由此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调北京师范学院任教。1963年起赴新疆生活、工作了10多年。1978年调北京市作协工作。后任《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化部长、国际笔会中心中国分会副会长等职。著有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暗杀—3322》、《季节三部曲》(《恋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中篇小说《布礼》、《蝴蝶》、《杂色》、《相见时难》以及10卷本《王蒙文集》等。
    在红地白字的“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和挨得很挤的惊叹号旁边,矗立着两层楼那么高的西餐汤匙与刀、叉、三角牌餐具和她的邻居星海牌钢琴、长城牌旅行箱、雪莲牌羊毛衫、金鱼牌铅笔……一道,接受着那各自彬彬有礼地俯身吻向她们的忠顺的灯光,露出了光泽的、物质的微笑。瘦骨伶仃的有气节的杨树和一大一小的讲友谊的柏树,用零乱而又淡雅的影子抚慰着被西风夺去了青春的绿色的草坪。在寂寥的草坪和阔绰的广告牌之间,在初冬的尖刻薄情的夜风之中.站立着她——范素素。她穿着杏黄色的短呢外衣,直缝如注的灰色毛涤裤子和一双小巧的半高跟黑皮鞋。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纱巾,叫人想起燕子胸前的羽毛,衬托着比夜还黑的眼睛和头发。
    “让我们到那一群暴发户那里会面吧!”电话里,她对佳原那么说。她总是把这一片广告牌叫作“暴发户”,对于这些突然破土而出的新偶像既亲且妒。“多看两眼就觉得自己也有钢琴了。”佳原这样说过。“当然,老是念‘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自己也会变成狼。”她说。
    过了20多分钟了,佳原还没有来。他总是迟到。傻子,该不是又让人讹上了吧?冬天清晨,他骑着车去图书馆,路过三王坟,看到一个被撞倒在路旁、哼哼唧唧的老太婆。撞人的人已经逃之夭夭。他便把秃顶的老太太扶起,问清住址,把自己的自行车放在路边锁上,搀着老太太回家。结果,老太太的家属和四邻把他包围了,把他当作肇事者。而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在周围人们的鼓励和追问下,竟然也一口咬定就是他撞的。是老年人的错乱吗?是一种视生人为仇的丑恶心理吗?当他说明这一切,说明自己只是一个助人的人的时候,有一位嗓音尖厉的妇人大喊:“这么说,你不成了雷锋了么?”全场哄然,笑出了眼泪。那是1975年,全民已经学过一段荀子,大家信仰性恶论。
    他总是不按时赴约,总是那么忙。连眼镜框上的积垢和眼镜片上的灰尘都没有时间擦拭。在认识他以前,素素可从来不忙。她的外衣一枚扣子松了,滴拉耷拉,她不缝。主要是除了她的奶奶,这个城市对于她是冷淡的,不欢迎的。城市轰她走,她才16岁。然而说轰是不公正的。礼炮在头顶上轰鸣,铜号在原野上召唤。还有红旗、红书、红袖标、红心、红海洋。要建立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九亿人心齐得像一个人。从80岁到8岁,大家围一个圈,一同背诵语录,一同“向左刺!”‘向右刺!”‘杀!杀!杀!”她渴望有这样一个世界胜过从前渴望有一个双铃大风筝。红彤彤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没有看到,她倒是看到了一个绿的世界:牧草,庄稼。她欢呼这个绿的世界。然后是黄的世界:枯叶、泥土、光秃秃的冬季。她想家。还有黑的世界,那是在和她一道插队的知识青年,陆续通过“门子”走掉之后。她得了维生素甲缺乏症,视力一度受损。
    她把关于红彤彤的世界的梦丢在绿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迭替里。从此她食欲不振,胃功能紊乱,面容消瘦。除了红的梦,她还丢失了、抛弃了、被大喊大叫地抢去了或者悄没声息地窃走了许多别的颜色的梦。白色的梦,是水兵服和浪花;是医学博士和装配工;是白雪公主。为什么每一颗雪花都是六角形而又变化无穷呢?大自然不也具有艺术家的性格吗?蓝色的梦,关于天空,关于海底,关于星光,关于钢,关于击剑冠军和定点跳伞,关于化学实验室、烧瓶和酒精灯。还有橙色的梦,对了,爱情。他在哪儿呢!高大,英俊,智慧、善良,他总是憨笑着……我在这儿呢?她向着天坛的回音壁呼喊。
    爸爸和妈妈用尽了一切办法,使出了一切解数,调动了一切力量,她回到了这个曾经慷慨地赐予了她那么多梦的城市。终于,爸爸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了。为了回城而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也是一个陌生的、荒唐的梦。她不留恋这些梦了,她也不再留恋牧马铁姑娘的称号和生活,她很少说起这种称号和生活的各个侧面的迥然不同的颜色。一个多面多棱旋转柱。
    她回来了,失去了许多色彩,增加了一些力气,新添了许多气味。油烟、蒜泥、炸成金黄的葱花。酒呃、蒸气、羊头肉切得比纸还薄。她去一个清真食堂做服务员,虽然她并非回民。所有这一切——献花、祝贺、一百分、检阅、热泪、抡起皮带嗡嗡响、“最高指示”倒背如流、特大喜讯、火车、汽车、雪青马和栗色马、队长的脸色……都是为了涌向三两一盘的炒疙瘩么?有一次她翻到一张她小学一年级的照片。那是1959年的国庆节,她七岁,两个小、辫,两只大蝴蝶带着她起飞。辅导员引着她,她飞上了天安门城楼,把一束鲜花献给了毛主席。毛主席和她握了手。她那么小,还没和任何人握过手呢。毛主席的手又大、又厚、又暖、又有劲。毛主席好像还对她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事后回想,好像有“娃娃”两个字。她怎么这么幸运呢?她是毛主席的“娃娃”,她永远是幸运的人。
    但是后来,她认不出这张照片了。这是真的吗?她认不出自己,甚至七五年她回城的时候,她也认不出毛主席。从前,毛主席的腰板挺得多么直,动作多么有力量啊!可现在在新闻简报上,好像挪动一下双脚都很艰难,嘴巴张开,半天才合上。可报纸和电台又整天闹闹哄哄地宣传毛主席的叫人似懂非懂的最新指示。她真心酸,她真想去看看毛主席,给毛主席熬一碗山药汤。奶奶生病的时候,就是她给熬汤,白、滑、细的山药块,甜、麻、香的山药汤。补老年人的气虚。不,她不想把她的苦恼、她的委屈告诉毛主席,不应该打扰他老人家。如果她在毛主席跟前掉了泪,她一定转过脸去。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再是幸运的了吗?莫非她的运气七岁时候一下子就用完了?她回城干什么呢?为了妈妈?可笑。为了奶奶?也不行。报上说是一切为了毛主席,可我见不着他呀!于是素素再也不做梦了,不做梦,却又不停地说梦话、咬牙、翻身、长出气。“素素,醒一醒!”妈妈叫她。她醒了,茫然,不记得什么梦,只是一头冷汗,一身酸懒,好像刚从传染病房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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