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飘带

王蒙王蒙,1934生于北平。上中学时参加中共领导的城市地下工作。1950年从事青年团的区委会工作。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由此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调北...

来源:互联网

作者:王蒙

    明天他没有来。明天的明天他也没有来。为了寻找一匹马驹,素素迷了路。在山林里,她咴儿咴儿地叫着,她像一匹悲伤的牝马。她像被一下子吊销了户口、粮证和购货本子。“是您!您……还来!”“我奶奶死了!”素素像掉到冰窟窿里,她靠在墙上,半天,她才想明白,这个戴眼镜的小傻子的奶奶并不是自己的奶奶。然而她仍然十分悲伤,身上发冷。“生命是短促的。所以,最宝贵的是时间。”“而我的最宝贵的时间是用来端盘子的。”她忧郁地一笑,好像听到了遥远的小马驹的蹄声。“谢谢您给那么多人端过盘子。但不止是端盘子。”“还有什么呢?就是端盘子也不见得那么需要我。为了在这里端盘子,我爸爸妈妈没少费劲。”“一样的,”一个会心的笑,“我建议您学点阿拉伯语,你们是清真馆。”“清真馆又怎么的?反正埃及大使不会到这里来吃炒疙瘩。”“但是您可能担任驻埃及大使,您想过吗?”“您可真会开心,”小马驹跑进清真馆,踏痛了她的脚,“简直是在做梦!”“做做梦,开开心,又有什么不好?否则,生活不是太沉闷了吗?而且您应该坚信,您完全可以做到和驻埃及大使具有同样的智慧、品格、能力,甚至远远地把他甩在后面。您可以做不成大使,但是您应该比大使还强。关键在于学习。”“这话有点野心家的味儿。”“不,这只是起码的阿达姆的味儿。”“什么?”“阿达姆。”“什么阿达姆?”“这是我要教给您的第一个阿拉伯语词:阿达姆——人!这是一个最美的词。伊甸园里的亚当,就是阿达姆的另一种音译。而夏娃呢,发音是哈娃,就是天空。人需要天空,天空需要人。”“所以我们从小就放风筝。”“瞧,您是高材生。”
    第一课:人。亚当需要夏娃,夏娃需要亚当,人需要天空,天空需要人。我们需要风筝、气球、飞机、火箭和宇航船。阿拉伯语就这样学起来了,这引起了周围许多人的不安。你应该安心端盘子。你应该注意影响。你有没有海外关系,如果再搞清队、查三怪——怪人、怪事、怪现象,就要为你设立专案。我没有砸一个盘子。我不想当科长。我知道穆罕默德、萨达特和阿拉法特。我一定欢迎你担任我的专案组长。
    同时,她和佳原“好了”。情报立即传到爸爸耳朵里。对于少女,到处都有摄像和监听的自动化装置。“他的姓名、原名、曾用名?家庭成分,个人出身?土改前后的经济状况?出生三个月至今的简历?政历?家庭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有无杀、关、管和地、富、反、坏、右?戴帽和摘帽时间?本人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表现?本人和家庭主要成员的经济收入和支出,账目和储蓄……”所有这些问题,素素都答不上来。妈妈吓得直掉泪。你才24岁零七个月,再过五个月才好搞对象。有坏人,到处都有坏人。爸爸决心去找该人所属街道、单位、派出所、人事科、档案处。为此,他准备请一桌涮羊肉,把他熟悉的有关人员发动起来。砰——噗,爸爸最心爱的宜兴陶壶被掼到了地上,粉碎了。“您用这种办法也许能找到反革命,但永远不能找到朋友!”素素大喊,完全是一个铁姑娘,然后她哭了。
    饭馆的主任、委员、干事、组长、指导员也都向她提出了爸爸式的问题和妈妈式的忠告。无产阶级的爱情产生于共同的信仰、观点、政治思想上的一致。长期地、细致地互相了解。要严肃,慎重,认真。要绷紧弦,带着敌情观念。选择爱人要按照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五项条件。饭馆的茶壶不能摔。在少先队里,素素从小受到爱护公共财物的教育。
    毛主席去世了。素素战栗着,哭得闭过气去。她早就想哭了,哭毛主席,也哭自己和别人。“中国完了!”爸爸说,但完了的是“四人帮”,只是在瞻仰遗容的时候,素素才第二次走近了毛主席,“我给您献花来了”。她轻轻地、平静地说。
    她知道一切都在变。她可以大胆地学阿拉伯语了,虽然打一夜扑克的人仍然比学一夜外语的人更容易入党和提干。她可以大胆地与佳原拉着手走路了。虽然有人一见到青年男女在一起就气得要发癫痫病。但是,他们仍然找不到谈话的地方。公园的椅子早就坐满了。好容易发现一个,原来脚底下一大摊呕吐物。换另一个开阔散漫的公园吧,那里每个长椅旁的电线杆上都挂着一个广播喇叭。“现在播送游客须知”。须知里净是些“罚款5角至15元”,“送交专政机关处理”,“自觉遵守,服从管理”之类的词儿。须知挺复杂,看来不经过一周学习班的培训,是无法学会逛公园的。能在这里坐下来谈情说爱吗?走。
    到哪里去?护城河边倒是没有须知的喇叭,但是那里偏僻。听说有一次,一对情侣在那里喁喁地谈着情话,“不许动!”一个蒙面人出现在面前,手里拿着攮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帮手。结果,手表抹(读妈)下来了,现金也被搜了腰包。爱情在暴力面前总是没有还手之力。后来公安部门破了案,抓到了坏人。有人为什么不喜欢公安局呢?没有公安局不行。
    去饭馆。你先得站在别人的椅子后面,看着他如何一筷子一勺,一口汤一口饭地吃完,点上烟,伸懒腰。然后,你好不容易坐下了,你刚动筷子,新来的接班人为了不致被人抢班,早把一只脚踩到你坐的椅子衬儿上。他的腿一颤一颤,肉丁和肚片在你的喉咙里跳舞。去咖啡馆或者酒吧间,那是腐蚀人的地方。所以没有。溜大街或者串胡同。美国也正在提倡散步,免得发胖。冬天太冷。当然,他们也曾经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穿着棉大衣和棉猴,戴着皮帽子和毛线围巾,戴着口罩谈恋爱。倒是卫生,不传染。再有,胡同里还有一些顽童,他们见到一对情侣就要哄、骂、扔石头。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人世的。
    佳原总是随遇而安。一段栏杆,一棵梧桐下,一道河边,佳原就满足了。他希望早一点坐下来,和素素依偎在一起,用阿拉伯语和英语交谈,素素总是挑剔、不满意、不称心。不,不,不。她不要代用品,就像山东顾客不容忍煮花生米里的石子。三年了,他们的周末几乎是在寻找中度过的。他们寻找坐的地方。找啊,找啊,一晚上也就完了。我们的辽阔广大的天空和土地啊,我们的宏伟的三度空间,让年轻人在你的哪个角落里谈情、拥抱和接吻呢?我们只需要一片很小、很小的地方。而你,你容得下那么多顶天立地的英雄、翻天覆地的起义者、欺天毁地的害虫和昏天黑地的废物,你容得下那么多战场、爆破场、广场、会场、刑场……却容不下身高1米6、体重48公斤和身高l米7、体重54公斤的素素和佳原的热恋吗?
    素素揉了一下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是她的手指接触过辣椒吗?是眼睛辣了才伸出手指,还是伸出手指,眼睛变辣了呢?今天晚上我们有地方呆吗?天在冷着,但还不用口罩。佳原说他要去房管局呢,有了房就结婚,他们再不用串胡同了。“我说同志姐,你能不能告夯(诉)我,这个大市街要往哪哈(下)里走呢?”一个有口音的、背着一个大包袱、被包袱压得直不起腰来的、新衣服上沾满了灰土的人说。那人其实比素素大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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