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飘带

王蒙王蒙,1934生于北平。上中学时参加中共领导的城市地下工作。1950年从事青年团的区委会工作。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由此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调北...

来源:互联网

作者:王蒙

    “什么人。”一声断喝。佳原和素素发现,通道的两端已经全是人。而且许多人拿着家伙。人是会使用工具的动物。擀面杖,锅铲和铁锨。还以为是爆发了原始的市民起义呢。
    于是开始了严厉的、充满敌意的审查。什么人?干什么的?找谁?不找谁?避风避到这里来了?岂有此理?两个人鬼鬼祟祟,搂搂抱抱,不会有好事情,现在的青年人简直没有办法,中国就要毁到你们的手里。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姓名、原名、曾用名……你们带着户口本、工作证、介绍信了吗?你们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为什么不和父母在一起,不和领导在一起,也不和广大的人民群众在一起?你们不能走,不要以为没有人管你们。说,你们撬过谁家的门?公共的地方?公共地方并不是你们的地方而是我们的地方。随便走进来了,他们为什么这样随便?简直是不要脸,简直是流氓。简直是无耻……侮辱?什么叫侮辱?我们还推过阴阳头呢。我们还被打过耳光呢。我们还坐过喷气式呢。还不动弹吗?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拿绳子来……
    素素和佳原都很镇静。因为一秒钟以前,他们还是那样的幸福。虽然他们俩加在一起懂几门外文。懂一点点也罢。但是他们听不懂这些亲爱的同胞的古怪的语言。如果恐龙会说话,那么恐龙的语言也未必更难懂。他们茫然。甚至相对一笑。
    “我们要动手了!”一个“恐龙”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说完,赶紧躲在旁人后面。“我们可真要动手了!”更多的人应和着,更多的人向后退了,然而仍然包围着和封锁着。佳原和素素欲撤不能。
    正僵持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有一位手持半截废自来水管的勇士喊叫起来:
    “这不是范素素吗?”
    点点头,当然。
    然后是一场误会的解除。对不起,请原谅,是小偷把我们给吓坏了。据说有的楼发生过窃案,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
    有坏人,我们还以为你们是……真可笑。对不起。
    素素依稀认出了那位长头发的男青年是她小学时候的同学,比她低两级。他现在倒白胖白胖的,像富强粉烤制的面包,一种应该推广的食品。小学同学热情地邀请他们到自己的房间去做客。“既然来到了我的门口。”“那也好。”素素和佳原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跟着小学同学走到日光灯耀眼的电梯间。他们在这幢楼里已经暂时取得了合法的身份。他们是某个住户的客人。电梯门关上了,嗡嗡地响了。他们的安全和尊严又开始受保障了,感谢这位热心的同学!电梯间上方的数字愈变愈快,从14到4的阿拉伯字都亮过了,现在是耳朵—3亮了。电梯停了,门开了。他们走出来,左转一个弯,右转一个弯。多齿多沟的铜钥匙自信地插到锁孔里,它才是主宰。呱哒,再拧一下把手,吱喽。门开了,叭,叭,前厅和厨房的灯都亮了。雪白的墙,擦了过多的扑粉。吱喽,又拧开一间居室的门。屋里充满了街灯映照过来的青光。素素真想劝阻小学同学不要拉开电灯,然而电灯已经亮了。请坐。双人床,大立柜里变得细长了的影像,红色人造革全包沙发。五斗橱。铁听麦乳精和尚未开封的“十全大补酒”。小学同学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的新居:面积、设备、布局。水、暖、煤气。采光,通风和隔音。防火和防震。
    “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小学同学更得意了,搓着自己的手,“我爸爸给我要了一个单元。老人急着让我结婚。我准备明年‘五一’解决。到时候你们一定来。就这样说定了吧。我已经找好了人。我的一个好友的舅舅过去给法国使馆做过饭。中西合璧,南北一炉。拔丝山药可以绕着筷子转五转而丝不断。你们可不要买东西。不要买家具,不要买台灯,不要买床上用品。所有这一切,我全有!”
    “你爱人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
    “噢,还没定下来。”
    “等待分配吗?”
    “不是。我是说,到底跟谁结婚还没定下来。明年‘五一’前会有的,一准!”
    素素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了一个玩具气球,把气球在沙发的人造革面子上使劲摩擦了几下,然后,她把气球向上一抛,吸在天花板上,不落下来了。她仰着头,欣赏着自己从小爱玩的这个游戏。
    “天啊,它怎么不掉下来?怎么还没有掉下来?”小学同学惊呆了,他张开了口。
    “这是一种法术。”素素说,她瞟了佳原一眼,作了一个怪相。然后他们告辞。好客的主人送他们上电梯的时候还有点魂不守舍,他惦记着那个吸附在天花板上的绿气球。素素和佳原离开了这幢可爱的高楼。雪雨仍然在下着,风仍然在吹着。哐啷哐啷,好像在掀动一张大化学板。雨雪和他们真亲热,不仅落到脸上,手上,还往脖子里钻呢。
    “这一切都怪我。”佳原心痛的说,“我没有本事弄到它,让你委屈……”素素捂住他的嘴。她咯咯地笑了。笑得真开心,一朵石榴花开放也没有那么舒展。
    佳原明白了。佳原也笑起来。他们都懂得了自己的幸福。懂得了生活、世界是属于他们的。青年人的笑声使风、雨、雪都停止了,城市的上空是夜晚的太阳。
    素素在前面跑,佳原在后面追。灯光里的雨丝,显得越发稠密而浓烈。“这儿就是大市街,大市街就在这里!”素素指着饭店大楼高声地说。“那当然了,我从来也不怀疑。”“握个手,再见吧,我们过了一个多么愉快的夜晚。”“再见,明天就不见了。我们还得用功,我们要一个又一个地考上研究生。”“那很可能。而且我们总归会有房子,什么都有。”“祝你好梦。”“梦见什么呢?”“梦见一个——风筝。”
    什么?风筝?佳原怎么知道风筝?
    “喂,你怎么也知道风筝?你知道风筝的飘带吗?”
    “噢,我当然知道啦!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素素跑回来搂住佳原的脖子,亲了他一下,就在大街上。然后,他们各自回家去了,走了好远,还不断地回头张望,招一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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