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雪

海边的雪张炜张炜,1956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栖霞。1980年开始创作,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书》等,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等...

来源:互联网

作者:张炜

    “他倚仗着年轻,硬抢走我一根屋梁!”金豹愤恨地说。
    老刚肯定地说:“是抢走的。”
    “我是看海的人,倒被别人抢走了东西。这是欺负老人。你看,我一天干了两架,全是跟年轻人。”金豹站了起来,把那只又黑又硬的拳头举起来。
    老刚看清了那只拳头。他发现有两根手指歪斜着,从根部起就歪斜。他料定那是过去的日子里打折的。那该有多疼啊!老刚咬着牙想。
    “嘿嘿!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让他们知道,老头子里面也有爱干架的。”金豹说着,又找出一条生咸鱼,放在炉口上烘着,拿出酒来倒满两个酒盅。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有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铺子里很暖和,小炉子又“噜噜”地叫了。这使两个老人兴奋起来,你一盅我一盅地对饮。
    烟气充满了铺子,他们不停地咳嗽。透过烟气,金豹看见老刚的脸色那么阴冷。他问:“老刚,你怎么了哩?”老刚轻声说:“我在想我这一辈子。”
    金豹不做声了。
    金豹知道老刚的一辈子都在海上,跟自己一样。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儿子,自己没有。他这一辈子都在跟大风、跟山一样的浪涌斗,死过,但终于还是活过来了。可是后来,和自己一样,还是被大风和浪涌赶上岸来。他们只能趴在岸上看浪涌了。金豹长叹了一声。
    老刚说:“我们都老了。老得真快啊!”
    金豹说:“回头看看这一辈子吧,也该老了。我不记得使烂了几条船,让海浪打散了几条船;有的船还是崭新的,我就扔给大海了,一个人赤条条地往岸上爬。有一年冬天我靠一个浮篓游了二十里,奇怪的是没有冻死!”
    “不知道这辈子打了多少鱼,”老刚抄着衣袖,头低着,下颏使劲抵住胸骨说着,“那时候鱼真多,堆到海边上,买鱼的扔下几个钱,就任他背。小时候听见上网了就往岸上跑,老父亲从渔铺里捧出一碗冒白汽的鲜鲅鱼,说:‘小孩子,多吃鱼少吃干粮,反正也不下海!’那时候鱼真多……”
    金豹点点头:“都是吃鱼长大的。那时节见了玉米饼子馋得流口水。嘿嘿,今天没人信这话……我第一次进海放钩子钓鱼,差点让一条带鱼咬断了大拇指。那时候全仗年轻啊,身上划条小口子,血流那么多,全不在乎。我冬天落进水里不止一次,海里的冰矾割开我的肉,我就咬着牙,海水墨黑墨黑,大浪吼得吓人,也不知掉在哪片老洋里了,心里想,死是定了的。不过就那样死了还嫌太早,这时候可真难过。一个人不愿死硬要他死,这时候可真难过。”
    老刚笑了几声。
    “我这一辈子在风浪里钻,就想在没风没浪的地方盖一幢小屋子。”金豹苦笑一声:“我是生在渔铺子里的,老盼望有一幢结结实实的小屋子。直到解放才有了一座屋子,也有了媳妇。那几年的日子我下辈子也忘不了!媳妇是个好东西啊……有一年她病了,馋一条鲈鱼,你知道鲈鱼可不好整。有个老头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条,要我用一个旋网换,讨价还价,怎么说也不行,非要一个旋网不可!我气急了,夺下来就跑,随手扔下五块钱……”
    “这么说你也抢过别人的东西啊。”老刚插了一句。
    金豹点点头:“不错,我那时候也年轻,也是抢一个老头子的东西,像小蜂他们一样。也许人年轻的时候都要抢点什么的。还有一次在桑岛,让我们用船运水抗旱。中午吃干粮渴得嗓子冒烟,驻村干部从提包里掏出小暖瓶喝起来,跟他要一口都不给。我那回夺下了他的小暖瓶。后来,你知道——你肯定听说了,那东西找碴儿,说我要破坏一条机帆船,在队部关了我一个星期!……”
    金豹笑起来,使劲用手捶打自己的腿:“事情也巧,后来有一次他坐我的船(他认不出我了),我好好调理了他一下,呕得他脸色蜡黄。这东西看来官也做得不小了,小口袋上光钢笔就有三支。我把他呕得脸色蜡黄。……我这辈子,你看,抢过别人,也被别人抢过。可按住心窝问一问,伤天害理的事咱没做过。”
    “你的媳妇也是抢的。”老刚闷声闷气地说。
    金豹不认识似的盯着他,随手斟满了杯子,轻轻地吮着。
    他直看得老刚笑了,这才说话:“我不抢走她,她要上吊哩。……那晚上,也是大雪,我把她抱到船上,抢出岛子来。只可怜了老丈母娘,听说她哭闺女哭坏了眼……”
    金豹难过了起来,默默不语了。
    铺子里面暗淡下来,他们在炉台上点了油灯。金豹吸着了烟盯着自己的脚,长长叹一口气说:“小蜂兄弟怎么成了这个样?你那宝贝儿子怎么就背起了两个筒子的猎枪?……”老刚低下头,没有吭声……坐在铺子里有些闷热,他们想到外面活动一下腿脚。昏蒙蒙的雪野,此刻滚动着千万条雪龙了!
    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绞拧着地上的雪。天就要黑下来了。他们差不多一刻也没有多站,就返身回铺子里了。
    金豹重新坐到炉台跟前,烘着手说:“这样的鬼天气只能喝酒。唉唉,到底是老了,没有血气了,简直碰不得风雪。”
    “这场雪不知还停不停。等几天你看吧,满海都漂着冰矾。”老刚还在专心听着风雪的吼叫声。
    “唉,老了,老了。”金豹把一双黑黑的手掌放在炉口上,像烤咸鱼一样,反反正正地翻动着。“就像雪一样,欢欢喜喜落下来,早晚要化的。”
    老刚点点头,“像雪一样。”
    金豹望着铺门上那块黑乎乎的玻璃:“还是地上好,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下来,积起老厚,让人踏,日头照,化成了水。它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人也一样。都是在地上被别人踏黑了的。”老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眼睛直盯住跳动的灯火,眼角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金豹慢慢地吸一支烟,把没有喝完的半瓶酒重新插到沙子里去。他活动着胳膊,畅快地伸着腰,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他叫得很舒服。他说:“我这名儿是老父亲给的。我这脾性也真像个‘豹子’,我刚才还干了两架。我老了,不过是头‘老豹子’,哈哈……”
    金豹大笑起来。老刚觉得老伙伴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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