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记

夜晚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

来源:互联网

作者:韩少功

  时间
  风雨稍歇,水淋淋的石板闪一片薄光。
  树上的枝叶东仰西伏筋疲力尽。地上有零落花瓣。草叶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连草丛里的蛛网也挂上了三两光点。
  天地间静寂无声,只有四面八方淅沥沥的微雨,隐在岁月的深处,无边无际又无休无止。稻草人在孤零零地挺立,有一种宁静和沉思,似乎正张开双耳监听世间所有的动静,包括身边突然嘀嗒巨响——一颗水珠从瓜叶訇然滚落。
  瓜棚已经喘息着偏偏欲倒。瓜藤上既有黑色的枯叶,也有黄色的花蕾。老黑色与嫩黄色在时间的两端拉锯,把整个秋天拉扯得惊乱而凄惶。更多的梓树叶还是枯萎了,飘落了,胡乱留给路面,如叠下了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也许,是时间这只大兽在深秋逃跑,是日子这群大兽在深夜逃跑,给现场留下了足迹。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似有透明的时间流逝。时间是我们的生命,却是一些看不见的生长和死亡,看不见的敞开和关闭,看不见的擦肩而过和蓦然回首,除了在现场留下一些黑乎乎的枯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的时间都滴漏在淅沥沥的雨声里了吗?我本来可以金戈铁马的百年,本来可以移山倒海的千岁,本来可以巡游天河的万载,都沉陷和坠落在一颗颗清冷的水珠里了吗?都永远没法保留和无可挽回了吗?
  我在细雨蒙蒙的树林里钻了好半天,一头湿淋淋地回来,还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找到。
  家
  我又来到了这里,在一条寂静无人的山谷里独坐,看一只鸟落在水牛背上举目四顾,看溪水在幽暗的斜树下潜涌而出,在一截残坝那里喧哗,又在一片广阔的卵石滩上四分五裂,抖落出闪闪光斑。
  山里的色彩丰富而细腻,光是树绿,就有老树的黑绿和碧绿,有新枝的翠绿和粉绿,相间相叠,远非一个绿字了得。再细看的话,绿中其实有黄,有蓝,有灰,有红,有黑,有透明,比如樟树的嫩芽一开始是暗红色,或说是铁锈色,半透明的赭色,慢慢才透出绿意,融入一片绿的吵吵嚷嚷碰碰撞撞之中。
  溪边有一条小道,证明这里仍在人间。沿着溪流的哗哗声往上走,走进潮湿的腐叶气味,从水中一块石头上跳到对岸,又缘一根独木桥回到此岸,反复与溪水纠缠一阵,好一阵才能潜出竹林。你可能觉得前面一亮:天地洞开,蓝天白云,有两户人家竟在那高坡上抛出炊烟。
  你会听到狗的叫声,微弱而遥远。
  你知道这里远不是人间的尽头。只要你有气力,扶着竹杖继续溯水而上,你还会发现小路,通向新的密林和新的山谷,也通向新的惊讶——在你觉得山岩和杂树将把小路完全吞没之时,已经准备完全放弃之时。随着一只野鸡在草丛中扑啦啦惊飞,一块更大的光亮扑面而来,出现在刚才贴身擦过的一块巨石那边。那里有竹林后的一角屋檐,地坪前有晾晒的衣服,有开犁的农田以及盛开的花丛。
  你觉得这里任何一扇门都应该是你的家。
  或许你是“城市人”,只知道乡村除了美丽的自然风光,就只有贫穷落后;也许你就来自乡村,但嫌弃了乡村,向往城市的高楼大厦,向往那里的灯红酒绿,繁华热闹。
  其实,乡村的闲适、恬静,乡民的勤劳、淳朴、自得其乐……他们的精神生活,同样或者可以说远比城里人丰赡。
  时代在变,乡村也正在变。只愿它不会被城市“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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