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土豆

迟子建,女,1964年出生,山东海阳人。199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1984年在西北大学作家班、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班学习,现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热鸟》,《伪满洲国》,散...

来源:互联网

作者:迟子建

    他们费尽周折赶到这家医院,秦山当天就被收入院。李爱杰先缴了八百元的住院押金,然后上街买了饭盒、勺、水杯、毛巾、拖鞋等住院物品。秦山住的病房共有八人,有两个人在吸氧气。在垂危者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吸声中有其他病人的咳嗽声、吐痰声和喝水声。李爱杰听主治医生讲要给秦山做CT检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李爱杰豁出去了。
    秦山住院后脸色便开始发灰,尤其看着其他病人也是一副愁容惨淡的样子,他便觉得人生埋伏着的巨大陷阱被他踩中了。晚饭时李爱杰上街买回两个茶蛋和一个大面包。与秦山邻床的病人也是中年人,很胖,头枕着冰袋,他的妻子正给他喂饭。他得的好像是中风,嘴歪了,说话含混不清,吃东西也就格外费力;喂他吃东西的女人三十来岁,齐耳短发,满面憔悴。有一刻她不慎将一勺热汤撒在了他的脖子上,病人急躁地一把打掉那勺,吃力地骂:“婊子、妖精、破鞋——”女人撇下碗,跑到走廊伤心去了。
    李爱杰和秦山吃喝完毕,便问其他病人家属如何订第二天的饭,又打听茶炉房该怎么走。大家很热心地一一告诉她。李爱杰提着暖水瓶走出病室的门时天已经黑了,昏暗的走廊里有一股阴冷而难闻的气味。李爱杰在茶炉房的煤堆旁碰到那个挨了丈夫骂的中年妇女,她正在吸烟。看见李爱杰,她便问:
    “你男人得了什么病?”
    “还没确诊呢。”李爱杰说,“明天做CT。”
    “他哪里有毛病?”
    “说是肺。”李爱杰拧开茶炉的开关,听着水咕噜噜进入水瓶的声音。“他都咯血了。”
    “哦。”那女人沉重地叹息一声。
    “你爱人得了中风?”李爱杰关切地问。
    “就是那个病吧,叫脑溢血,差点没死了。抢救过来后半边身子不能动,脾气也暴躁了,稍不如意就拿我撒气,你也看见了。”
    “有病的人都心焦。”李爱杰打完水,盖严壶盖,直起身子劝慰道,“骂两句就骂两句吧。”
    “唉,摊上个有病的男人,算咱们命苦。”女人将烟掐死,问:“你们从哪里来?”
    “礼镇。”李爱杰说,“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呢。”
    “这么远。”女人说,“我们家在明水。”她看着李爱杰说,“你男人住的那张床,昨晚刚抬走一位。才四十二岁,是肝癌,留下两个孩子和一个快八十的老母亲,他老婆哭得抽过去了。”
    李爱杰提水壶的胳膊就软了,她低声问:“你说真要得了肺癌还有救吗?”
    “不是我嘴损,癌是没个治的。”那女人说,“有那治病的钱,还不如逛逛风景呢。不过,你也别担心,说不定他不是癌呢,又没确诊。”
    李爱杰愈发觉得前程灰暗了,不但手没了力气,腿也有些飘,看东西有点眼花缭乱。
    “你家在哈尔滨有亲戚吗?”
    “没有。”李爱杰说。
    “那你晚间住哪儿?”
    “我就坐在俺男人身边陪着他。”
    “你还不知道吧,家属夜间是不能呆在病房的,除非是重病号夜间才允许有陪护。看你的样子,家里也不是特别有钱的,旅店住不起,不如跟我去住,一个月一百块钱就够了。”
    “那是什么地方?”李爱杰问。
    “离医院不远,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是一片要动迁的老房子,矮矮趴趴的。房东是老俩口,闲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我和那个得肝癌病的人的老婆一起住,她丈夫一死,她就收拾东西回乡下了。”
    “太过意不去。”李爱杰说,“你真是好心人。”
    “我叫王秋萍。”女人说,“你叫我萍姐好了。”
    “萍姐。”李爱杰说,“我女儿也叫萍,是粉萍。”
    两个女人出了茶炉房,通过一段煤渣遍地的市道回到住院处的走廊。她们一前一后走着,步履都很沉重。一些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地打水和倒剩饭,卫生间的垃圾桶传出一股刺鼻的馊味儿。
    秦山在李爱杰要离开他跟王秋萍去住的时候忽然拉住她的手说:“爱杰,要是确诊是癌,咱可不在这遭这份洋罪,我宁愿死在礼镇咱家的土豆地里。”
    “瞎说。”李爱杰见王秋萍在看他们,连忙抽回手,并且有些脸红了。
    “你别心疼钱,要吃好住好。”秦山嘱咐道。
    “知道了。”李爱杰说。
    房东见王秋萍又拉来新房客,当然喜不自禁。老太太麻利地烧了壶开水,还洗了两条嫩黄瓜让她们当水果吃。那间屋子很矮,两张床都是由砖和木板搭起来的,两床中央放着个油漆斑驳的条形矮桌,上面堆着牙具、镜子、茶杯、手纸等东西。墙壁上挂着几件旧衣裳,门后的旮旯里有个木盖马桶。这所有的景致都因为那盏低照度的灯泡而显得更加灰暗。
    王秋萍和李爱杰洗过脚后便拉灭了灯,两人躺在黑暗中说着话。
    “刚才看你男人拉你手的那股劲,真让我眼热。”王秋萍羡慕地说,“你们的感情真深哪。”
    “所以他一病我比自己病还难受。”李爱杰轻声说。
    “唉,我男人没病前我俩就没那么好的感情,两天不吵,三天早早的。他病了我还得尽义务,谁想这人脾气越来越随驴了。我伺候了他三个月了,他的病老是反复,家里的钱折腾空了,借了一屁股的债,愁得我都不想活了。两个孩子又都不立事,婆婆还好吃懒做,常对我指桑骂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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