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飘带

王蒙王蒙,1934生于北平。上中学时参加中共领导的城市地下工作。1950年从事青年团的区委会工作。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由此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调北...

来源:互联网

作者:王蒙

    “大市街?这就是大市街呀!”素素向那正变化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一指。那儿,汽车、电车和自行车就像海潮一样地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地涌上去,又停了下来,停下来,又涌上去。
    “这儿就是大市街?”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翻起了两枚乌黑的眸子。素素的脖子也跟着发酸。乌黑的眸子表示着诚实的不信任。素素重复强调:“这就是大市街。”她恨不得把百货大楼和中心烤鸭店放在手心上托给这位老实而又多疑的问路者。问路人犹犹疑疑地挪动了脚步,他横穿马路却没有走人行横道虚线。穿白衣服的交通民警拿起半导体扩音喇叭向他高声喊叫。被呵斥搞慌乱了的中年人干脆停在马路中心,停在汽车的漩涡里。他歪着脖子问交通警:“同志哥,大市街在哪哈里?”
    “素素!”佳原来了,满头大汗,头发蓬乱,喘着气。“你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吗?怎么等也等不着,忽然又冒出来了。”“我会隐身术。我本来就一直跟着你呢。”“如果我们都会隐身术就好了。”“为什么?”“在公园跳舞也没人看得见。”“你喊什么?让人家直看你。”“有人一听跳舞就觉得下流,因为他们自己是猪八戒。”“你的话愈来愈尖刻了。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是秋风把我的话削尖了的。我们找不到避风的地方。”
    佳原的眼光暗淡了,她低下头。他的眼镜片上反射出无数灯光、窗户、房屋。“没有吗?”“没有。房管局不给。他们说,有些人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已经有了孩子,然而没有房子。”“那他们在哪里结的婚呢?在公园吗?在炒疙瘩的厨房?要不在交通民警的避风亭里,那倒不错,四下全是玻璃。还是到动物园的铁笼子里去?那么,门票可以涨钱。”“你别激动。你……”他把右手食指弯曲着,推一推自己的眼镜,尽管眼镜并不会出溜下来,“你说的当然是了,但是,房子毕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那么多人需要房子,确实有人比我们还困难啊!”
    素素不言语了,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一块其实并不存在的石子。
    “可是怎么样?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晚饭呢。”佳原换了话题。“什么?我只记得我给很多人开了饭,却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没有。”“那就是没吃。我们到那个馄饨馆去吧。你排队,我占座,要不我占座,你排队。”“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样儿,你说话快赶上开大会时候的某些报告了。”
    馄饨馆很拥挤。好像吃这里的馄饨不要钱。好像吃这里的馄饨会每碗倒找两毛钱。要不,要不我们甭吃馄饨了,买几个烧饼算了。买烧饼也得排队。要不,我们甭排队了。到对过那个铺子买两个面包吧。刚巧,到那边伸出手来的时候,售货员正把最后两个果料面包卖给一位已经穿起前清时候的貉皮袍子的小老头儿。要不,要不我们甭吃面包了,我们….
    我们怎么样呢?
    “要不我们甭生下来了,那有多好!”素素冷冷地说。“如果不是错误地批判了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论,我们也许根本不会降临到人间。”“何必那么怨气冲冲?而且我们出生在新人口论出生以前。”“果料面包没有了。”“来,两包饼干。我们有饼干,我们又端盘子又修伞。我们学习,我们做好事,帮助别人。好人并不嫌太多,而仍然是不够。”“为了什么呢?为了把七块钱和二斤粮票拱手交给讹你的人吗?”“讹去七百块也还要拉起受了伤的老太太……难道你不这样吗?素素!”打起雷来了。打起闪来了。电线和灯光抖动起来了。佳原突然喊起来了。“你尝尝我这一包吧。”‘一样的。”“不,我这一包特别香。”“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呢?连两滴水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那你尝我的。”那我尝你的。”“那我尝完了你的,你再尝我的。”他们交换了饼干,又一块一块地分着吃,吃完了,素素也笑了。饿的人比饱的人脾气要坏些。
    天大变了。电线呜呜的。广告牌隆隆的。路灯蒙蒙的。耳边沙沙的。寒风驱赶着行人。大街一下子就变得空旷多了。交通民警也缩回到被素素看中可以作新房的亭子里去。
    “我们要躲一躲!”冰冷的雪一样的雨和雨一样的雪给人以严峻的爱抚。雨雪斜扫着。他们拉紧了手。彼此听不见对方的话。对于自然,也像对于人生一样。他们是不设防的。然而大手和小手都很暖和。他们的财产和力量是自己的不熄的火。
    “我们找个地方去!”他们嚼着沙子和雨雪,含混不清地互相说。于是他们奔跑起来了。不知道是佳原拉着素素,还是素素拉着佳原。还是风在推着他们俩。反正有一股力量连拉带搡。他们来到了一幢新落成的十四层高的居民楼前面。他们早就思恋这一排新出世的高层建筑物了。像一批陌生人。对陌生人的疑惑和反感,这是被撞倒的老太太和穿貉皮袍子的老头儿的特点。那个老头儿买面包的时候,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了他们俩一眼啊。好像他们随时会掏出攮子来似的。早就流传着对于这一排高层建筑的抨击。住在十四层的人家无法把大立柜运上去,便用绳子从窗口吊——蔚为奇观!结果绳子断了,大立柜跌得粉碎。新的天方夜谭。但是素素他们不这样想。他俩来到这座楼前,总有些羞怯,因为他们的眷恋是单相思。
    风雪鼓起了他们的勇气。他们冲进去了,他们一层一层地爬着楼梯。楼道还很脏。楼道没有灯。安了灯口,没有灯泡。但路灯的光辉是一夜不断的,是够用的。他们拐了那么多弯还不到顶,那就再拐上去。他们终于走上了第14层的一个公共通道。这一层大概还没住人。有浓厚的洋灰粉末和新鲜油漆的气味。这里很暖。这里没有风、雨、雪。这里没有广播须知的喇叭、蒙面人、行人、急不可耐地抖着大腿让你让位的人。这里没有瞧不起修伞工和服务员的父母。这里没有见了一对青年男女就怪叫,说下流话辱骂甚至扔石头的顽童。这里能看见东风饭店的25层楼的灯火。这里能听见火车站的悠扬的钟声。这里能看见海关大楼的电钟。把视线转到下面,是蓝绿的灯珠,橙黄的灯眼,银白的灯花。。无轨电车的天弓打着闪亮的电火花。汽车开着和关着大灯、小灯和警戒性的红色尾灯。他们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上了天堂。“你累了么?”“累什么?”“我们爬了14层楼。”“我还可以爬24层。”“我也是。”“那人可真傻。”“你说谁?”“刚才有一个乡下人,他到了大市街口,却还满处里找大市街。你告诉他了,他还不信。”
    他们开始用阿拉伯语交谈。结结巴巴,像他们的心跳一样热烈而又不规范。佳原准备明年去考研究生,他鼓励着并无信心的素素。“我们不一定成功,但是我们要努力。”佳原拿起素素的手,这只手温柔而又有力。素素靠近了佳原的肩,这个肩平凡而又坚强。素素把自己的脸靠在佳原的肩上。素素的头发像温暖的黑雨。灯火在闪烁、在摇曳、在转动,组成了一行行的诗。一支古老的德国民歌:有花名毋忘我,开满蓝色花朵。陕北绥德的民歌:有心说上几句话,又怕人笑话。蓝色的花在天空飞翔。海浪覆盖在他们的身上。怕什么笑话呢?青春比火还热。是鸽铃,是鲜花,是素素和佳原的含泪的眼睛。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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